把"房中术"变成"知识付费" 这个95后骗了4000万

　　4月2日上午9点半，连彪在聊天群里@所有合伙人（电视剧），通知下午4点30分召开重要会议，“事关每一个人”——公司要给全体员工发奖金。

　　当天，300多名员工陆续到了深圳龙岗区坪西街道登丰街96-98号。这个五层独栋，面积一万多平方米，水雾蓝的玻璃和瓷砖大门，醒目的红色大字“正心、正念、正直”高耸在入口处。办公楼有一整层的食堂，还有一整层健身场所。公司除了没有教学资质之外，其他看起来都很“正规”：有明确的企业文化，有看似严肃的考核流程、上下班制度和精细的财务出纳流程。

　　进入公司的员工要先自我审核，“无犯罪前科记录”是前提条件之一。考核时，要在三天内背下一本《公司内部制度手册》和一本《公司企业文化手册》。企业文化的核心，可以概括成五句话。其中，企业责任深重——“推动中国文明发展200年！”感叹号几乎占据手册里所有句子的结尾。

　　尽管如此，深圳市公安局龙岗分局的500多名警察还是在这天早上8点多包围了这家“拥有强大文化氛围”和“有灵魂”的公司。等到连彪10点之后出现在三楼办公室的时候，警方已经控制了各个楼层。

　　深圳公安局龙岗分局刑警大队在4月2日围捕了深圳市福道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所在的办公楼。

　　“伟大的事业”

　　这座大楼里拥有多家公司，而实际上，法人全都是连彪和他的弟弟。其中包括深圳市前海福道咨询有限公司、深圳市前海福道技术科技有限公司、心品源（深圳）餐饮管理有限公司等。“他们的每个部门都成立了一家公司，食堂也是。”深圳市公安局龙岗分局刑警大队副大队长李刚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2018年10月之前，这家公司的办公区只有1300多平方米，在龙华区金禾田大厦。搬离那里是因为公司运用医疗术语进行宣传，涉嫌虚假广告，当年3月被广东省市场监督管理局处罚。然而，这样的劣迹在公司的发展史中，却被逆转为随后的乔迁壮大之喜——“全球集团总部正式成立”。

　　连彪是深圳市福道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实际上的老板，这家公司只卖课程不卖药，标榜治愈男科、妇科问题。成立两年来，发展了76000多名学员，遍布全国。“用十年的时间，做一件伟大的事业你愿意吗？”他们以此发出邀请。“十年的伟大事业”终止在起步的第二年，2019年4月2日，龙岗公安分局以涉案金额约为4000万元的诈骗为由，拘捕了公司55名高管。

　　面对警察时，1995年出生的连彪坐在三楼总裁办公室，戴着无框眼镜，一身蓝衬衣，修过的眉毛像“一”字书法，黑色茂密的头发被啫喱向后定型。

　　23岁的连彪，山西交城人，初中没毕业就外出打工，2014年11月来深圳龙华某教育机构做培训讲师。他经常在视频中展现口才。有一次，站在办公室门口对着镜头，介绍一位刚引进的老师，他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掌心朝上，在大臂带动下有节奏地起伏，他重复使用夸赞的语句，旁边的老师找不到合适的表情，也不知道该看向何处，只跟着他的赞扬无规律地点头。

　　连彪喜欢以中式打扮示人，办公室的中式桌椅背后，“非淡泊无以明志”和“非宁静无以致远”两幅书法挂在左右两侧。其他高管的办公室里，办公桌笔架的毛笔和墙上贴着的阴阳五行、四季十二时养生图、人体穴位与病症对照图等，成为标配。

　　这里产出的线上课程，号称出自《黄帝内经》和国内外其他典籍，用于治疗“前列腺炎、肾亏早泄、痛经”。在“不吃药不打针不开刀不手术就能使人重振雄风”这种明显没有知识含量的包装语句之下，加上虚构的成功案例，以“知识付费”的名义，行电话网络诈骗之实。

　　2016年被媒体称为“知识付费元年”。易观发布的《2016中国知识付费行业发展白皮书》分析了知识付费兴起的原因：一是居民消费结构悄然改变，发展型消费提高；二是移动支付普及，对内容和知识的付费意愿和消费观发生转变；三是用户信息获取方式发生变化，从漫无目的接受变为主动获取，信息选择行为更为成熟。

　　把知识付费上升到一种创新型的商业模式，可以说是这个社会焦虑的产物，全民皆沉醉于在碎片化的学习中充实了自己。因此，通过音频或者视频的方式讲述简化版的某个领域的概念和常识，成了一场新的商业模式。在城市人群的知识焦虑中，投资人把热钱往这风口里砸。

　　卖课程

　　2017年4月，深圳市福道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正式成立。公司注册资金50万元，连彪为公司法人，最大的股东，占股78.4%，其他三名股东为马维平、胡继友和孙华军，分别持股9.8%、9.8%和2.0%。

　　其实公司的业务只有一个——卖课程——以《性福之道》为端口的一系列课程。社交平台发布他们的三个课程：第一课免费，男性课程的内容是关于性观念，分析阳痿早泄的原因；第二课收19.9元，有简单的练习，名曰改善身体机能，比如“肾脏激活法”“通便法”“睾丸按摩法”；第三课999元，有单独练习射精的方法，也有夫妻的“实战练习”。女性的第一节课程关于引起宫寒、妇科炎症的原因；第二节课是“呼吸法”的练习；第三节课总结分析提高。

　　小学文化程度的王辉朋2017年3月从郑州到深圳，11月通过连彪弟弟的介绍买了课程，练习一个月后入职。此后，他以拉进140个客户的表现，升为业务经理，管理6个人的小组。

　　在王辉朋看来，这是“为了身体，也为了赚钱”。入职后，他的月收入低则六千元，最高时能达到3万元，平均在1万元到2万元之间。两年下来总收入达到20万元——高薪是他最大的动力。

　　审讯时，警方问王辉朋，连彪编写的课程有没有依据？他说，应该是从古代房中术里面借鉴了相应的内容，还杂糅了现代人们的健康理念。“应该算是善意的谎言吧。”王辉朋如此回答警方。

　　翻阅连彪编撰的“秘术”手册可以发现，里面的内容大多是如何向学员兜售课程的“话术”。在福道文化内部，要求销售和讲师们对手册内容进行背诵。

　　员工需要在周二到周日的8点半准时到岗，9点他们得站在工位两侧开始早会和锻炼。他们面向上书“天道酬勤”四个大字的红色幕布立正，在舒缓的背景音乐里深呼吸，认真使劲的人身体会猛烈一激灵，老师的指导同时从台上传来，“咬牙不要咬得太重”。每天剩余的工作时间，他们每个人要拿多部手机，在聊天群、朋友圈等渠道给有需求的人做推广。

　　连彪的生意经，正是把所谓“传统文化”中的“房中术”嫁接到“知识付费”的新模式中。他们专门设立了影视部来负责录制视频，办公楼里还辟有一间“抖音室”。他和7个老师都会出镜讲解，他们在中式古风背景里，以亲历者的身份陈述痛苦，再传授“专业”知识。简介里，老师们都是被“福道”教程拯救的重度患者。

　　连彪承认自己没有资质，但不承认课程没用。“对人是百分之百有用，因为很多人都说有用。”他始终这样告诉警方。在赚到100多万元以后，他花了55万元买了部奔驰E200，尽管还带着老婆孩子住在租来的房子里。

　　一起被深圳警方打掉的，还有为公司洗钱的地下钱庄，以及今年3月在杭州成立的分公司。

　　合伙人

　　公司利润的主要来源是业务部，这个部门由六大“战队”组成，分别被命名为：野狼、奇迹、青龙、蛟龙、战狼、飞鹰。战队的负责人被称为“总监”，总监管辖五个小组。小组由业务经理管理，以下都是业务员。

　　他们在抖音、陌陌等社交平台上吸粉，发出课程和关于男女性生殖健康的介绍，感兴趣的人一旦联系他们，他们就迅速通过电话或者社交平台与对方详聊。

　　在这个过程中可以产生两种盈利模式——推广课程、转化学员为合伙人。

　　卖出价格为19.9元的第二节课程，推广人能得到8元提成。而把买课程的学员变成四个等级的合伙人，才是获利的大头。成为合伙人的前提，是先购买999元的第三节课，以此当上终身会员，而后再选择交5000、1万、3万、10万元分别成为白银、黄金、铂金、钻石不同等级的合伙人。

　　客户学完第二节课时，战队会主动追问客户需不需要买第三节课。买下999元课程的客户，战队和服务部立马跟上后期服务——拉进各个微信辅导群里督促锻炼，宣传公司理念，接着发出成为合伙人的邀请。

　　为了赚到更多的钱，会员往往选择交钱升级。例如，升成白银会员时，公司会赠送23个999元课程的名额。这意味着，只要能卖出23个课程，所有获利都能自己纳入囊中，公司不分成。以此类推，黄金、铂金、钻石的名额更多。

　　这样机制的设立，就是为了让每一个人都因为赚钱的欲望能主动多投入，先让自己成为不同等级的合伙人，再去拉拢更多的客人。一旦升级成合伙人，就从顾客变成了公司销售人员的一部分。战队成员的战绩要每日报到名为“指挥部”的群里。各战队的内部群中，则充斥着无数捍卫荣誉的呐喊。

　　这个模式下，公司售卖课程看起来像是互联网上的“知识付费”，但本质上是分级拉人头，而获利层级就到管理奖打住，始终不超过三级。

　　在2010年公布的《最高人民检察院公安部关于公安机关管辖的刑事案件立案追诉标准的规定（二）》中，第七十八条规定了传销活动的立案标准，其中包括：“涉嫌组织、领导的传销活动人员在三十人以上且层级在三级以上的，对组织者、领导者，应予立案追诉。”

　　“前两个课程其实都是噱头，买完999元的第三节课，你就可以发展下线，但是不准再往下走了，只可以平级发展。”龙岗分局刑警大队副大队长李刚称，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层级在三级以上”的定性标准。

　　在警方的统计中，公司总共发展普通会员26997人，白银合伙人1424人，黄金合伙人683人，铂金合伙人25人，钻石合伙人10人。这其中，固定到公司坐班的员工在深圳“全球总部”通过了招聘流程，最大的区别在于多缴纳1000元的保证金，提成比其他人多2%。

　　龙岗公安分局刑警大队在2019年春节之后请来律师，研究了一个多月，决定通过取证公司员工用多个手机伪造宣传效果的聊天记录，以及课程内容的东拼西凑这两点，来定性诈骗，以实施抓捕行动。

　　两位刑警大队民警在深圳福道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技术部里调查嫌疑人。

　　彼时，公司正在给入伙者画饼——未来上市之后，给各个级别的合伙人赠送原始股——白银级送1000元，黄金级3000元，铂金级1万元，钻石级5万元。在规划蓝图里，公司会在全国遍地开花。今年三月成立的杭州分公司的老板就是新发展的下线，他自己出资100万元。一个月后，连彪对警方说：“当初我们商议好，如果做不下去了就退钱给他，但是钱还没赚到，就被你们打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