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来源:观察者网;作者:房宁
30年前,苏联、东欧地区发生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政治巨变。在政治权力弱化和社会抗议浪潮的冲击下,一个个政权垮塌、一个个长期执政的共产党下台。这场政治巨变以曾经的“超级大国”苏联解体最终落下了帷幕。
苏联解体后,独立了的俄罗斯走上了一条与苏联完全相反的道路,而接踵而至的是经济崩溃、社会动荡、精神迷失的痛苦十年。我们在俄罗斯密集的学术访问中接触了当今俄罗斯思想界、学术界以及国家重要智库中的大批精英。当不可避免地涉及俄罗斯“社会转型”那段历史的时候,他们似乎不约而同地采取了回避态度,看来他们非常不情愿回顾那段历史,正所谓:往事不堪回首。
俄罗斯独立之初,有过一阵非苏联化浪潮。苏联时期曾兴盛一时的象征苏联、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的各种塑像、标志被大量清除。人们希望抹去关于那段历史的记忆,这也算是社会转型的一部分内容吧?!
但什么事情都有例外。
在我们住的酒店外面,居然有一尊安放在高高花岗岩基座上的卡尔·马克思的头像。这座高耸的塑像相当引人注目,它坐落在莫斯科繁华的剧院大街旁边,与金碧辉煌的大剧院隔街相望。如今这可真是在莫斯科难得一见的景观。剧院大街在1990年以前叫做“马克思大街”。
我去瞻仰马克思塑像的时候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当你站在塑像的左侧观看,你会看到马克思一副坚定奋发的神情,他的目光犀利坚毅。而当你站到塑像右侧观看,你会看到一个沉思的马克思,他的眼神里露出忧郁。我背过身来,站在马克思塑像前面对大街,想象着从马克思的立场、观点和方法上观察一番这个曾经被马克思主义改造过的国家与社会。
奢侈与贫困
临近新年和圣诞的莫斯科被装饰一新。尤其到了晚上,莫斯科被各种灯饰装点得如同童话世界。莫斯科宽阔的大街上车水马龙,大剧院流光溢彩,阿尔巴特步行街上人们衣着光鲜,喜气洋洋。如今的莫斯科早已把苏联解体后崩溃时代的痛苦记忆甩到北冰洋里去了。
再到剧院大街附近的莫斯科中央百货商场转转更是大开眼界。这座当年特供苏联共产党高层奢侈品的特权商店早已随着社会转型向公众开放了。
这些年,我们为适应政治学研究国际化趋势和比较政治研究的需要,到过不少国家调研,出国调研自然也会逛一逛那些国家大都会里的商店市场。尽管已经进入“后现代”断舍离境界的我,基本上不买什么东西了,但作为专业人士透过消费市场感知社会也算是调查研究的一部分。踏进莫斯科中央商场后,我很快就感受到这里是一个极尽奢侈豪华的世界。
俄罗斯曾经经历了经济崩溃,近年来又饱受西方制裁,经济遭受严重打击。而莫斯科高档商店完全是另一个天地,这里实在是太高大上了!莫斯科中央商场堪称世界奢侈品博览会,价格更是出奇的昂贵。我曾在东京银座三越百货和伦敦金融城奢侈品店,被令人嘬舌的价格所震惊,而今莫斯科高档商店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莫斯科中央商场(图/中央商场Facebook)
再看看商场里的顾客,他们大多是金发碧眼的俄罗斯人,身材高挑有款有型,伟岸的男子挺拔冷峻,窈窕淑女婀娜多姿。他们出手阔绰,不挑不拣,干脆利落,大包小包拎起就走。显然,在这里的俄罗斯人是这个国家里不同凡响的一群。
俄罗斯的高校、科研机构在接待来访方面与其他国家有个小小区别,他们似乎不大招待来宾就餐。我们访问的日程排很满,中午、晚上或在参访的单位食堂就餐,或就近随便找个小餐厅就餐。在各式餐厅就餐也是观察莫斯科人生活状况的好机会。在酒店餐厅或比较高档餐厅就餐,和在街头小餐馆就餐,我们遇到的人是很不同的。
我们居住的大都会是莫斯科富有盛名的酒店。酒店三层、四层宽敞的中庭里陈列着曾下榻酒店的名流照片,那简直就是一个世界名人汇。从体育明星、歌星、演员到科学家、作家,再到政要、皇族,可谓星光灿烂。
我在那儿看到了迈克尔·杰克逊、莎朗·斯通、埃尔顿·约翰、多明戈以及阿加西等文体明星,英国大文豪萧伯纳也在其中。然而,在名人住客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苏联、俄罗斯以及各国的政要。列宁、斯大林、托洛茨基、契切林、布哈林、斯维尔德洛夫等苏共领导人的照片赫然在目,够开政治局会议了。对于中国人来说,看到我们毛主席、胡锦涛总书记照片时自豪感油然而生。
在大都会酒店大堂吧和餐厅就餐的旅客三三两两安静地坐下来,点上几道精致菜品、一两杯红酒,便细嚼慢咽品尝起来。据我观察,他们的食量不大,颇有点英国人的风格,往往是一份俄式红菜汤、一份蔬菜沙拉、一块薄薄的牛排,一两杯红酒,轻声聊着,一坐就是个把小时。
与在那些高档餐厅形成对照的是那些街头的小餐厅,这些小餐厅具有浓郁的俄罗斯风情,有的用图书装饰起来颇有书卷气。在这些餐厅就餐的大多是粗壮的中年人,他们在大盘子里堆上肉卷、香肠、丸子、薄饼、烤包子,几大瓶伏特加肯定是少不了的。几杯下肚,酒酣耳热,便咿哩哇啦地聊了起来,聊兴助酒兴,俄罗斯人酒兴上来一两瓶伏特加不在话下。我历来喜欢路边店、苍蝇馆子,到俄罗斯小餐馆就餐让我也挺开心。
俄罗斯小餐馆
虽然不是我们访问调研的主题,但俄罗斯经济问题和人民生活情况自然也会进入我们的视野。交流中俄罗斯专家们给我们介绍了一些近年来俄罗斯的经济情况。通过他们介绍,我了解到原来我们在莫斯科街头小餐馆里见到的那些俄罗斯大叔、大妈敢情属于俄罗斯中产阶级,而现在大多数莫斯科居民生活是相当紧张拮据的,他们没有多少钱能够在外就餐。英美发达国家的在外就餐系数一般都在30%以上,而莫斯科恐怕连5%也达不到。
现在俄罗斯最贫困的群体是退休人员。他们每月的退休金往往不足15000卢布,大约折合人民币1500元左右——不要忘了莫斯科的物价水平要明显高于北京,1500块钱在北京过一个月恐怕也不容易。
那天晚上我在红场附近散步,一位老妇人在街头拉手风琴。她见我过来忽然拉起了《喀秋莎》,这让我十分感动,情不自禁跟着琴声用中文唱了起来。老太太也很高兴,一边拉琴,一边也起劲儿地唱了起来。
一曲歌罢,我通过陪同的朋友与她攀谈起来。老太太自我介绍她以前是个助产士,现在退休在家,没事出来拉拉琴,挣点小钱。我们问她现在每月退休金有多少,她说大约15000卢布,折合人民币也就是1500元左右。得知这位慈祥和蔼的老人生活如此艰难,看着她那双助生过无数生命的手在寒风中按动着琴键,我的心里酸酸的。
记得我们去莫斯科高等经济大学访问,我特意询问了几位经济学教授关于俄罗斯人经济收入方面的问题。一位经济学教授告诉我们,2018年俄罗斯全国人均可支配收入每月为25000卢布。这可是一个相当低的数字呀!
区分“阶级”的标志
那天回酒店时已经很晚了,途经马克思塑像,我还是不禁驻足。仰头看着沉思的马克思,我心里在问:马克思,您在想什么呢?
眼前是一派繁华,宝马香车,红男绿女。人们在璀璨的莫斯科街头徜徉,他们走进大剧院,那里在上演柴可夫斯基的歌剧;他们走进中央商场刷卡扫货,准备欢度圣诞;他们走进高档餐厅,去见朋友、会情人。美丽的莫斯科,奢华的美好生活,圣诞灯饰把莫斯科装扮成了天上人间。
歌剧《伊奥兰塔》谢幕
但是,同样在这座城市里,也生活着千千万万像那位退休护士一样的穷苦居民。据我的一位常年居住在莫斯科的朋友介绍,莫斯科低收入家庭,在付完房租、取暖费之后所剩无几,他们只能去最廉价的小超市,买回一些劣质的黄油、火腿和面包勉强果腹,蔬菜和水果对于他们来说绝对属于奢侈品了。
如果马克思看到今天这番景象,他会怎么想?俄罗斯人民在他的学说鼓舞下,推翻了旧制度,建立起了一个追求社会平等的国家——苏维埃社会主义联邦。然而,70年后,长期停滞的经济,死气沉沉的社会,特权阶层恣意妄为,平民百姓暗淡度日。最终苏共垮了台,苏联解体了。
30年前,俄罗斯人以为,告别了那个萧条压抑的旧苏联,可以迎来自由富裕幸福的新生活。20多年过去了,富裕生活确实在俄罗斯出现了,但富裕生活可不是所有人的,而仅仅为很少一部分人享有。
社会主义还会回来吗?人民革命还会发生吗?这种前途不能说绝对没有可能,毕竟俄罗斯还有共产党嘛!但俄罗斯共产党的影响江河日下,越来越边缘化、老龄化了。中青年一代中间已经没有什么人关注俄共了。
马克思塑像高高基座上用俄语镌刻着一行马克思的名言:“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对于今日的社会主义运动而言,问题也许就出在这里。当年马克思主义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兴起,其基础就是工业化时代的阶级分化和工人阶级的反抗斗争。但是,在《共产党宣言》诞生170年以后,世界各国人们的政治身份已经不再是依据“阶级”属性来确定了。
《共产党宣言》1848年德文第一版封面(左)和马克思所写《共产党宣言》手稿的一页
所谓阶级是以一个单一的社会因素,即与生产资料的关系,来确定政治身份的社会群体。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指出,无产者与资产者是社会的基本断层线。列宁当年也这样给出阶级定义。但是,随着现代社会乃至后现代社会的来临,在日益复杂的社会关系中,社会分化及其断层线已经不再是依据任何单一的社会因素了。如今人们的政治态度、政治身份是在多重社会因素复合影响下形成的。
2016年美国大选中,分别代表民主和共和两党竞选总统的希拉里和特朗普,尽管他们的政纲有天壤之别,但双方支持者的政治身份已经与生产资料毫无关系了。如果用收入水平作为一个参考因素衡量人们的政治身份和政治态度,特朗普和希拉里在五等分收入社会群体中的支持者比例几乎是完全相等的均匀分布,也就是说,他们两人各自支持者均匀地分布在美国各种收入水平的选民中间。
许多政治学研究表明,在现代社会条件下,人们收入水平、经济地位与其政治态度相关性在日益降低乃至消失了。这也被2016年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的事实所证实,特朗普这个“资本家”的主要支持者,恰恰是美国工人,特别是产业工人。
在俄罗斯,从社会面貌上看,俄罗斯人仍然有着明显的身份差别。而问题是当今俄罗斯社会的断层线在哪里?是什么区别了现代俄罗斯社会的上中下呢?这应该是包括政治学者在内的社会科学家们认真思考、深入研究的问题。而有意思的是,从最表面现象上观察,如今俄罗斯的社会断层线似乎是由人们的身材来标识的。
网络时代有句俚语:你的身材就是你的阶级。当今俄罗斯的社会分层确实明显地体现于人们的身材。在莫斯科各种“高大上”场合,你会明显感觉到人的“轻型化”。这里的男女与长久以来人们对俄罗斯人的感观印象有了很大变化。俄罗斯精英们的身材普遍比较匀称,一改过去印象中俄罗斯人的壮硕肥大。莫斯科和圣彼得堡许多俄罗斯时尚女青年修长纤细的身材,足以让亚洲女性羡慕。
现如今,身材苗条匀称堪称绝对的“普世价值”。2016年年近七旬的特朗普竞选美国总统还被人质疑身形与体重。而保持身材没有别的任何办法,唯有节食与健身。这也可以肯定地说是一条“普世价值”。
这几天访问高校和研究机构时,我们中午都在参访单位的教工食堂吃一顿简餐。就餐时,我十分留意这些单位教职工们的餐盘,我发现他们大多对食量有着非常严格的控制,不少人尤其是女性的餐盘里就是一块不大的鸡排,再加一瓶矿泉水,便是一顿午餐了。
保持身材只有节食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常年坚持从事某种建身运动。在这方面,总统普京给全体俄罗斯精英树立了榜样,已经67岁的普京总统在繁忙公务之余堪称是一个“健身狂”。普京热爱运动,他是柔道黑带选手,还喜欢骑马、游泳,甚至狩猎。硬汉形象为普京总统赢得无数粉丝,政治上也受益多多。
普京与海豚游泳嬉戏
俄罗斯精英与西方精英在健身运动方面是完全接轨的。虽然我们这次来访赶上了俄罗斯有气象记录以来最暖和的12月,但毕竟此时已经到了俄罗斯的冬季。冬天俄罗斯清晨八、九点天色未明,这时莫斯科河畔、涅瓦河边就可以看到在凛凛寒风中晨跑的俄罗斯人了,居然还有人身着短裤。
工业化初期,西方社会日益分化为两大群体——资产者和无产者。而今人类正在迈向后工业化、后现代社会,虽然人们与生产资料的关系已经不再是划分社会群体的断层线。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现象依然存在。只是观察研究者需要与时俱进,需要从社会现实出发,像马克思当年那样,找出现实社会条件下人类社会身份政治的基础,找到划分社会群体的断层线。
有意思的是,如今在俄罗斯,区分人们社会地位乃至政治身份有一个显而易见的标志,那就是人们的身材。难道如今俄罗斯人分化成两大“阶级”—— 胖子与瘦子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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